爱小店,不必讲人情
自从当代艺术诞生以后,它就一直是推翻霸权的利器。
香港最强大的霸权之一,名为“地产霸权”。屈指可数的大财团以住为首,以至衣、食、行,无一方面不操控着香港人的生活。对普罗大众而言最贴身的例子,莫过于眼见大街小巷上的小店,一家又一家换成百佳、惠康,或者干脆整条街道铲平,建设大型商场。从利东街到嘉咸街,到大角咀的窄巷,到沙田市中心的平民商场……统统消失不见。
以士多办馆为例吧,如果大财团要毁灭你,可供选择的方法数之不尽。高价收购、大幅加租,或者偏偏在你隔壁开一家超级市场,再大幅割价利诱消费者光顾,从而剥夺你的客户群,逼使你弹尽粮绝,弃械投降。现在香港已经几乎没有士多办馆了。
在如斯社会形势下,香港出现了一批艺术家、文化人,他们一方面不齿“地产霸权”对弱势的榨压,另一方面眼见满城尽是一模一样的连锁食店、超市,有感香港变得愈来愈没趣,于是在这数年间发起许多撑小店、反地产霸权的艺术文化行动。典型例子有如摄影,为即将消失的小店和店主人拍照;文学,写下社区风物的人情故事;关系性艺术 (relational art) ,策划社区参与、宣扬社区情感的项目……这些创作行动多是场域特定 (site-specific) 的,通常与一地的人文地理风物紧紧扣连,试图以“情”的美好去抵挡“利”的诱惑;以“本土”去抵挡“全球化”;以“后现代”的多元去挑战“现代”的发展至上原则;以左翼思维批判资本主义。最终目的其实是让我们的社会变得更好。
就出发点而言,这是值得赞许的。
问题是这些创作对小店、对社区的想象太过美好了。在这些带有宣传意味的摄影、文学、艺术作品当中,社区往往被呈现 (represent) 为具备如下典型质素:(一)人情味浓,“楼下婆婆卖菜时也教人熬汤”,而“大型商场一切手段都是为了赚钱”;(二)重情不重利,“看着每天放学的小孩路过,老板不禁把他叫住,给他一颗糖果”,而“在超级市场擅取货物是高卖行为”;(三)美丽而富特色,“木造平房旁边是一株老榕树,在此默默守护了好几代人”,而“商场就是商场,不过就是一个商场而已”;(四)文人雅士聚集之所,“某插画家,说坐在那店的一隅,灵感自会涌现”,而商场则是“港女港男和土豪的阵地”;(五)价廉物美生活美好,“在雅致的茶室品尝手制茶果,每只只要一元”,而“星巴克一杯咖啡要三十元”……
而你和我都知道,事实上许多小店都不是这样的。街市阿姐会叫你“买就买唔买唔好阻住晒”;文具店老板眼见某小孩每天放学都来逛一次,眼睛只管死盯着他,就怀疑他是铅笔胶擦的窃贼;小餐厅简简单单平平实实,客人吃饭就吃饭,吃完就走,也不需要甚么装饰;而平民茶楼呢,每日进驻的不是公公婆婆,就是麻甩佬、师奶,哪有人捧着陀斯妥耶夫斯基读的!也就别说小店卖的东西一般都比超市残旧、昂贵、款式少。
不幸地这些都是毋庸争辩的事实。而创作人漠视事实,把小店过份美化带来的问题,便是导致社会对小店产生不切实际的想象。幻想与现实的落差令公众对现实里面的小店失望。“如果支持小店是因为人情味,那小店没有人情味,是否就不必支持?”反霸权的理据于是也大幅减弱。创作人彻底帮了倒忙,弄巧反绝,误当地产霸权的帮凶。
因此反霸权、撑小店者,首先必须承认小店有太多太多瑕疵,甚至比大财团的连锁店更多。而归根究底,这些瑕疵也是源于不公平的社会结构本身。小人物为生计已被逼得焦头烂额,你又如何能要求他“卖菜时也教人熬汤”?每一起买卖都是奶粉钱,老板又怎样“给路过的小孩一颗糖果”?木造平房、插画家爱到的咖啡馆、雅致的茶室则与其说是亟需支持的小店,不如说是 BOBO 族 (bourgeois bohemian) 的蒲点,两者在经济架构中站立的位置,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对,小店的货品实在不太好不太便宜,老板也不特别友善。尽管如此,我们还是爱它们,支持他们。为甚么?因为我们目睹了霸权带来的不公。我们希望把世界活得更好。这,才是小店值得去撑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