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尼斯的误读与回响:“家长的故事”中的私人史
2025年,在任何一个公开的搜索引擎输入“生命意义”,你会获得数以千计的答案:它们宏大、系统,覆盖宇宙意识、生物科技、生命本体与民族文化……这些由知识与逻辑构筑的答案,如同悬浮于高空的城市,壮丽却难以触摸。在一个意义被迅速生产、归类与消耗的时代,艺术似乎越来越擅长回应系统,却越来越少回应人的处境。知识、图像与判断被不断转化为可识别、可传播的单位,艺术也随之被纳入一套高效运转的解释机制之中。在这样的语境里,一个问题逐渐显得迟疑而固执:艺术是否仍然有必要直面人的生命经验。
中国当代艺术的发展轨迹,本身正是围绕这一问题不断摆荡的历史。20世纪80年代,艺术在“启蒙”与精神解放的语境中被赋予回应时代与生命的双重责任;进入80年代后期,这一共识开始出现裂隙,艺术内部逐渐转向语言、结构与观念自身;90年代以后,展览制度、国际传播与市场机制成型,形象的可识别性成为作品进入公共视野的重要条件。
在这条并不平直的历史路径中,毛旭辉的创作显得尤为特殊:他始终身处时代内部,却又从未真正被时代的主导叙事所收编。他的绘画并不急于为“意义”下定义,而是在每一次落笔、每一个形象的生成中,反复确认生命的重量。这种重量并非来自抽象的思想命题,而是来自昆明几十年如一日的工作现场——局促的工作室、堆叠的旧纸张、随手写下的文字、反复叠加的图像。那些被悬置、被忽略、被视为“不合时宜”的部分,恰恰构成了他绘画中最坚硬的核心。
从“家长”到“剪刀”:作为方法的形象
《四分之一把黑灰色剪刀之三》,50x50cm,布面油画,2004
在“家长”系列(1988年)逐渐清晰之前,毛旭辉已经进入了一段高度自觉、却充满困惑的创作阶段。自20世纪80年代后期起,他开始反复思考一个问题:为何西方现代美术史中那些的重要艺术家,往往清楚自己在样式与语言层面所要解决的核心问题,而他自身却始终处在一种难以命名的缺失状态之中。这种困惑并非源于经验不足,而更像是一种过度理性自省的结果,一种试图用清醒判断替代生命感受的姿态。正是在这一反思中,他逐渐意识到,艺术无法仅靠观念校准自身的位置,而必须重新服从于生命经验本身;生活并非只有情绪的流动,也包含不可回避的严肃性。
“剪刀”的出现(1994年),正发生在这一精神状态与艺术史语境的交汇点上。20世纪80年代后期,中国现代艺术内部开始显露出明确的转向迹象。以“池社”为代表的一批艺术家,在1987年前后公开表达了对“痛苦”“灵魂”“悲剧”等传统表现主义词汇的拒绝,强调通过对对象的复杂客观性消除对作品意义的阐释,艺术被推向一种去情感化、去叙事化的方向。与此同时,以北方艺术群体为代表的“理性绘画”话语逐渐成型,王广义等人提出清理艺术界“无逻辑化”的诉求,强调结构、意志与观念系统的重要性。这种对重复、客观与“不加评论”的强调,实际上将绘画从生命经验与心理感受中抽离出来,使其趋向一种去主体化的视觉机制。也正是在这一背景下,西南地区仍坚持以人的处境与生命压力为核心的绘画立场,显得愈发处于边缘,却也因此形成了更为鲜明的分野。同时也标志着艺术问题正在从“如何表达生命”转向“如何建构语言”。
《剪刀和小区楼房·冬日》,145 x 120cm,布面油画,1995
《剪刀和你的烦恼在一起》,145 x 120cm,布面油画,1996
对于西南地区的艺术家而言,对形式与语言的关注,并不意味着放弃生命经验,而是在坚持感性冲动的同时,引入更为自觉的理性反思。剪刀这一形象,正是在这样的张力中生成的:它源自重复而具体的日常生活—身体状态的变化、药物与治疗、工作室中反复使用的工具—却又具备高度的形式简洁性,能够在90年代逐渐成型的展览与传播机制中被迅速识别、记忆与归类。作为一种形象方法,剪刀成功地承载了身体感受、情绪波动与时间的迟滞感,使绘画在新的制度环境中得以继续运作。
然而,也正是在这一临界位置上,剪刀的限度逐渐显现。它主要指向一种内向的经验维度,它可以感受如何在身体内部生成、积累与回返,却难以继续容纳更为复杂的社会关系与现实结构。当艺术家重新面对权威、秩序以及个体在现实中的位置时,这一形象的承载力开始显得不足。
“家长”:私人史如何成为现实问题
《家长》,100x120cm,布面油画,1988.7
需要强调的是,“家长”并非在剪刀之后才被动生成的结果。事实上,它早在20世纪80年代末便已成为毛旭辉创作中明确而持续的问题核心。与剪刀不同,“家长”并不源于偶然进入视野的日常器物,而是指向一种更为结构性的存在:父辈、权威、规训、历史的阴影,以及这些关系如何在时间中被自然化、被继承并持续施加影响。毛旭辉逐渐意识到,此前依赖直觉与偶然性的表达方式,已无法承载愈发复杂而强烈的情绪经验。
在这一意义上,“家长”并非观念的图解,而是一种高度压缩的象征结构。它既是人格化的父亲,也是规训与权威的化身;既是历史的阴影与生命不可摆脱的压力,同时也指向母性,指向自我本身。它更接近一种内在化的“大他者”,在画面中持续施加影响。私人经验在这里不再构成封闭的叙事空间,而是被直接暴露于现实结构之中。作品所呈现的,并非具体事件,而是一种持续存在的情绪状态——迟滞、压抑、责任、失落,以及无法回避的时间感。
《家长系列·白色大拱门》,150x170cm,布面油画,1992.00
《权利的词汇组画》,180 x130cm,布面油画,1993.00
《苍穹之下·土壤》,220 ×300 cm,布面油画,2019- 2023.02
也正是在这里,毛旭辉与其同代艺术家的差异进一步显现。即便同样从西南语境出发,与张晓刚在青年时期共同绘画、共同面对80年代的精神命题,毛旭辉始终未将记忆转化为可被系统化叙述的历史图像。他更关心的,是历史如何在日常秩序与家庭关系中持续作用于人的处境,而不是如何被转译为可辨识的文化叙事。
如果说技术理性的目标在于消除不确定性与匮乏,那么艺术恰恰产生于这些无法被彻底解决的部分。毛旭辉的绘画并不试图修补经验的缺口,而是让这些缺口持续可见。“家长”并不是一种可以被解释的观念结构,而是一种无法被消解的存在压力——它提醒我们,某些问题并不等待答案,而是构成了生命本身。
在地经验与跨文化的可感性
在地经验与跨文化的可感性
《十月及屋顶上的猫二联画》,155 ×370 cm(155 ×185cm×2),布面油画,2022
进入21世纪之后,毛旭辉的绘画呈现出一种愈发内向的“减法感性”。色彩不再用于再现光线,而成为情绪密度的载体;人物被简化为存在的姿态,而非具体身份;空间则更像是时间与经验不断累积的场所。这一变化并非风格选择的结果,而是生命经验结构的转变—亲人的离世、身体的脆弱、生活的重复,以及现实的迟滞感,逐渐聚合为一种更为深沉的视觉能量。
毛旭辉并未将“在地性”视为需要被呈现或证明的文化身份,而是将其理解为生命经验不可回避的发生条件。它们不以符号或观念的方式被强调,而是作为生活现实本身,持续渗入绘画实践之中。长期生活在昆明,使他的作品指向一个高度具体的在地现实—城市尺度、居住空间、社区生活的细节,以隐微却持续的方式构成画面的心理背景。正是这种具体性,使作品在跨文化语境中获得一种无需文化翻译的可感性:观众并不需要理解中国的历史背景,便能够通过情绪、空间与身体感受,进入一种“在陌生之地生存”的生命状态。
在威尼斯:误读、回声与私人史的当代位置
“毛旭辉——家长的故事”展览现场,格里马尼宫博物馆,威尼斯,意大利
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当代艺术频繁进入欧洲展览体系,在双年展、美术馆与商业画廊中获得持续曝光。然而,“被看见”并不必然意味着“被理解”。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欧洲语境中的中国艺术常被纳入既有观看框架:或作为政治转型的视觉注脚,或作为文化差异的象征性样本。当然,这是一种由展览机制、知识结构与历史经验共同塑造的结构性误读。
威尼斯,作为欧洲艺术史与当代艺术制度高度叠合的场域,也是观看机制最为集中的空间。在这里,非欧洲艺术家的作品往往被期待提供“可识别”的文化线索。然而,毛旭辉的绘画恰恰拒绝进入这一逻辑。它们既不为文化差异提供视觉证据,也不做出文化解释,而是停留在更为原初的层面:个体生命如何在时间中被塑造、被消耗、被记忆。
“毛旭辉——家长的故事”展览现场,格里马尼宫博物馆,威尼斯,意大利
展览标题《家长的故事》并非一个临时性的策展命名,而是源自艺术史家吕澎为毛旭辉撰写的同名著作;此次展览亦由其策划,使这一标题在学术写作与展览叙事之间形成了明确的延续关系。正是在这一语境中,这个标题本身便体现出一种观看中的错位。由于语言与文化背景的差异,它在英文语境中的理解更接近于“父权制度的出现”,从而不可避免地被纳入社会学或制度性讨论的框架之中。显然,这种翻译上的偏移并非简单的误解,而是一种典型的跨文化张力——它暴露的不是艺术家意图的失效,而是不同知识系统在相遇时所显现出的边界。在这一张力之中,私人史的意义得以浮现。
如果回望20世纪80年代末中国艺术内部的分歧,人们往往倾向于将其理解为“理性”与“生命”、“观念”与“感受”之间的立场对立。然而在今天,这一问题已不再只是艺术史内部的讨论。当理性逐渐外化为制度、算法与技术系统,当技术不断重塑感知、判断与经验本身,我们是否仍然需要艺术去回应人的处境?或许,在一个被技术理性不断包围的时代,那些仍然坚持描绘生命重量、情感与存在压力的绘画,反而揭示了一种更难以被替代的当代性。
“毛旭辉——家长的故事”展览现场,格里马尼宫博物馆,威尼斯,意大利
《家长的故事》并未给出答案。它只是将一个问题重新放回观看之中:当一切都趋向于被计算、被优化、被解释,艺术是否仍然有必要停留在那些无法被完全翻译、也无法被迅速消化的生命经验之上。这个问题,并未随着80年代的结束而终结,而是在今天,以另一种方式再次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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