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becca Horn 借苦痛得到自由
从行为、雕塑、装置到绘画,她的每件作品都带有一种诗意的美感,表现敏感心灵才能找到的视角。但这种诗意的美感与一种令人寒颤的危险性结合在一起,诉说身心双重的痛苦,令观众感到胆怯。Rebecca Horn曾在一次采访中说:“人处在痛苦中,会同时感到极端的恐惧,它们可以使人解放出来,使人以更宽广的视角看待自己和自己的身体。为什么苦行僧会折磨自己?因为痛苦总是能带给我们新的东西。对有些人来说,这是种极具创造性的体验。”
Rebecca Horn说,自己创作的变化“是一个在不断反复中发展的过程”,通常从诗歌或文字出发,以绘画、雕塑或装置去解读自己的文字,甚或将行为作品发展为视频艺术,“都是通过不同方式呈现某一个概念。”主题的选择,来自她本人的体验和心得。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还在艺术学院学习的Rebecca Horn制作聚酯材料的雕塑,由于缺乏专业人士指导,没有采取必要的防护措施,肺部严重感染,辗转医院和疗养院,花了近三年才彻底痊愈。住院期间,她一边画画,一边利用身体的元素进行创作。出院后展出的第一件作品就是著名的象鼻:她在脸上戴了一个长长垂到地上象鼻,用这种方法将自己与世界孤立:“这种象鼻让我觉得安静,好像被隔离开来,也不能说话。”
正是在这一时期,Rebecca Horn失去了自己的双亲。
说起自己的作品时,Rebecca Horn从不用“孤独”,而是“孤立”这个词。她在人体上加上大幅白色翅膀,或者羽毛做成的蜗牛壳一般的外罩,又或者在手指上加上长长的指套。我们能够从这些作品中,看到独自在医院卧床的寂寞,以及独自面对生命百态的惶惶然。布料或羽毛包含“保护”意向,如同医院一般,本意为了治愈,却同时成为主人公的枷锁;指套是手指的延伸,既可以帮助独自卧床者拿取远处的东西,也隔离了自我与他人之间的交流。
小时候,Rebecca Horn的母亲身体不好,长时间住在疗养院中,由家庭女教师照看。这位来自罗马尼亚的家教本人是个画家,画画时,小姑娘就在一旁学着画。二战刚刚结束时,欧洲笼罩着对德国这整个国家的愤怒,许多德国人在外国人面前讲外语掩饰身份。Rebecca Horn发现了绘画这种超越语言的表达方式:“我不必选择用德语还是法语还是英语画画,只要画就好了。”她爱上了画画,考入汉堡美术学院。
然而,作为艺术家,Rebecca Horn还是强迫自己直面自己国家痛苦的历史,正如之后她重拾文字,用德语进行剧本和诗歌创作。八九十年代时,Rebecca Horn开始以历史遗迹为蓝本,深入二战痛苦的回忆,通过作品激发民众直面他们刻意回避的战争和屠杀。从德国明斯特二战时期监狱开始,到魏玛集中营遗址中的灰烬墙,乃至那不勒斯Plebiscito广场的金属头骨与灯环。德国民众一开始很难接受她的这些作品,他们还不准备直面这段历史,但Rebecca Horn就是要把他们拉出自己的心理舒适带。她成功了。明斯特的二战监狱遗址向公众开放,魏玛集中营的灰烬墙也永久展示。直面痛苦,借痛苦释放自己,并释放他人——这是Rebecca Horn四十余年创作生涯中从未变化的基础。
RH:我刚刚出版了一本书,收录我过去四十年间的文字创作,其中有一首诗叫《脊椎的预言》,是我去年梅拉•奥本海姆(Meret Oppenheim)诞辰一百周年时为她而写的。我还是年轻艺术家时,她曾给过我很多帮助。写这首诗,我想到梅拉•奥本海姆有一种轻盈,好像一阵风张开脊椎的每一块骨,留下信息。比如,在展览中你会看到有件雕塑,包含两块移动的火山熔岩,中间是个水晶球。这三块东西都是不同种类的石头,三块移动的石头给人不同观感,透过水晶球看到所有的东西都是上下颠倒,所有的东西都在移动。
Hi:在你的作品中,我们总能看到某种柔和感和危险揉在一起,这种矛盾从何而来?
RH:这种矛盾就存在在这个世界上,存在在我们的生活里。我非常感兴趣如何在一件作品中表现这两方面的张力,这种效果会从内心触动我们,影响我们自身。比如,我有一件作品是八个油画笔刷下面排着八把刀子,刀子碰着刷子的毛。当你看到这种特殊的质感,它会对你自己的心态产生影响。
Hi:你作品中的主题是如何变化的?
RH:这取决于我周围的环境。比如,前几年我曾经去过北京,当时策划在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开一个展览,后来发生了些挺不愉快的事情,展览取消了,所以我转去东京展览,但是作品的概念也就不一样了。如果在德国,又是另一种情况。毕业后我搬去纽约住了十几年,之后也在巴黎等城市居住过。八十年代我回到柏林,发现有些建筑还锁着,人们不想谈论这段希特勒统治下的历史。所以我说:让我们打开这些建筑。九十年代我被邀请到魏玛集中营遗址创作。魏玛是个非常有文化传承的地方,曾经出过歌德、席勒、尼采和巴赫,但在纳粹统治期间,那里成了德国最早也是最大的集中营之一,很多人惨死其中。我希望回溯历史,回溯这段德国完全处在毁灭位置的时期。我找了一座原来的火车仓库,改造成巨大的装置,在长达40米,高5米的墙上展示我收集来的灰烬。这件作品花了我两年时间,过程非常痛苦,我需要深刻地回溯我的历史,试图用人们能够看到的方式表现它。我花了不少时间去消化这些信息,然后将其变形重现,在这个过程中让自己获得自由。
RH:自由。首先是之于其自身的自由,然后去帮助他人(获得自由)。
Hi:你觉得如今的艺术环境,和你年轻时有变化吗?
RH:有。现在有多得多的艺术家,也有多得多的资金投入艺术。我1972年刚到纽约,那时SOHO只有一间画廊,很安静。有很少的一小撮艺术家,和一些美术馆展览。现在,我们大家都明白艺术可以让我们赚很多钱,所有的东西都被冠上一个定价,这使得那些真正的艺术家的生活就不那么容易了。画廊业也在精打细算,推动金钱的运转,这和艺术没有多大关系。
Hi:这种现象,从某个角度来说会不会也有好处?毕竟,年轻艺术家需要生存。
RH:我们都需要生存,所以需要找其他工作做。我并不是反对市场化,不过如今艺术被对待的方式,很多时候跟实际的品质没有关系。这是一种操纵,我觉得这种操纵非常危险。
Hi:对你来说,怎么算是“真正的艺术家”?
RH :那些将自己的生活奉献给艺术,而非金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