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尘烟,掩不住真爱与梦
花家地南街,一个很有些诗意的名字。
在过去的八月,这条街道上最热闹的一个工程,是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独立入口的开放。这个由来自日本的世界著名建筑大师矶崎新设计完成的美术馆,既有当代的容颜,内部又有最为现代化的展览设备。作为美术馆,这里展出过中国美术最高学府——中央美术学院的收藏展、优秀教师展、优秀毕业生展和与外界的种种交流展,在这里,展出过脉络清晰的从近现代到当代的中国美术,也展出过代表一种未来的新锐艺术。我们日常讨论的,是或许绝不可能在外展出的馆藏精品,而我们很少关心,这个馆的前世今生,比如,在很早很早以前,作为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前身的中央美术学院展览馆,那些最早作为馆藏的作品,都是如何充实进来?
拨开历史尘雾。那些在过去的岁月中,因种种原因进入中央美术学院馆藏的作品,有一条线索在今天正在慢慢变得清晰。孙佩苍,一位被严重低估的,一位在美术史中被忽略的,一位在民国史中被轻视的先生,几乎以一己之力,撑起中央美术学院展览馆的初始馆藏。中国艺术史学会创办人之一、前中央美术学院教授兼图书馆馆长常任侠先生曾经撰文写道,“自1952年起,我兼中央美术学院图书馆长,为馆收集不少珍贵书物、古艺术品。其中重要的是孙佩苍在欧洲德、法等国为过去北平研究院收集的一批名画家的油画……这成为后来美院展览馆的基本藏品”,“其后孙佩苍家中所藏一大批西洋名画原大的印刷品也收归本院。这些美术品印数甚少,其中一二张,例归该国美术馆保藏”,并提到“这批珍贵画片曾在我院教学中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
孙佩苍何许人也?居然早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就有一批足以称为“基本藏品”的欧洲油画原作,更是有“一大批”原本该由印刷国美术馆保藏的与作品原大印刷品?
2014年,籍贯辽宁,现居北京的退休工程师孙元写的《寻找孙佩苍》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在新书发布会上,著名的“老愤青”陈丹青为其“坐台”。在这本书里,孙元用一种近乎偏执的书生意气,北上沈阳,南下四川,东赴台岛、西至美国,为了寻求“真相与公正”,为了寻找他的莫名故去、从未谋面的爷爷——一位民国年间的传奇藏家,一位徐悲鸿、蒋碧薇、张道藩、常玉们旅欧期间结下的挚友,“天狗会”不为人知的“军师”,中国第一代欧洲油画的收藏家——孙佩苍。
孙佩苍(字禹珊、雨珊,另名沛苍)先生,生于1889年,1942年1月3日在成都举办个人收藏展期间因胃疾病逝(一说暗杀)。孙佩苍先生曾于1920年到1925年前后、1930年到1933年两度赴欧,并在1933年到1942年间多次赴欧考察并搜藏艺术作品。在旅欧期间,孙佩苍先生先是求学于法国巴黎美术专科学校并兼“赴法考察教育,曾赴美德”,研习基础美术及美术史,后则出任1921年创办于法国里昂圣·伊雷内堡废弃军营的中法大学校长一职。
多年的购藏让孙佩苍收获颇丰。在与时任上海慈幼院院长的妻妹姚淑文的一次谈话中,孙佩苍提到了这批藏品,“这批美术品是我的学术和事业,也是我的兴趣爱好。我费了多年的心血来搜集保存,是为了中国的美术事业,希望将来时局好了的时候,能有个馆,我进去工作,把这批美术品也带进去。我死后这批美术品就都捐给这个馆,用我这批美术品来把这个馆建成一个陈列馆,留给中国的美术事业,也作为对我一生心血的一个纪念”。彼时,时局混乱,孙佩苍将自己的部分藏品交予这位在上海从事地下党工作的妻妹代为保管。如今,七十多年过去了,斯人已去,那批作品中的一部分确实进入了一个陈列馆,孙佩苍其人,却险些被完全的遗忘。
孙佩苍多年购藏的作品,后来被分成三个部分。
一部分留在东北沦陷区的家中,一部分辗转交到为中共上海地下党组织工作的上海慈幼院院长姚淑文手中代管,一部分被自己带在身边。
带在身边的那部分作品,陪伴了孙佩苍最后的人生。1942年1月1日,四川美术协会第一次美术展览会在成都城守东大街四川省立图书馆二楼开幕,这次展览会由两个展览组成,其一是由吴作人、吕斯百、秦宣夫、唐一禾、王临乙、吕霞光、李瑞年、黄显之组成的“油画之部——本国现代画家八人”,另一部分则是“西洋美术作品及复制之部——孙佩苍先生搜藏”。在这个展览的第三天,孙佩苍先生在蓉离世。
有关孙佩苍之死,七十年后,先生后人孙元花了七年时间整理,却终未找到被历史选择性遗忘的真相。而目前所有的真相是,先生过世之后,那批在四川展出,并“因普及而对将来文化有更大贡献(时任四川省教育厅厅长郭有守语)”的作品神秘失踪。在这批作品中,后来零星亮相一二,如2012年出现在市场的张大千《赠佩苍仕女图》,如曾在徐悲鸿手记中出现过的孙佩苍藏品谢稚柳《老莲遗韵册》。史海钩沉,限于当时的条件及意外的现场,以及日后在历史记录中缺失的藏品介绍,我们或许永远无法知晓在那个展览中孙佩苍先生所拿出来的挚爱珍品都有哪些,而我们所知道的是,这批作品如郭有守所愿留在了四川,却未能成立那个美术馆。
而另一部分作品则在历史进展中经历着变本加厉的跌宕。这批被保存在中共地下党组织仓库的作品先是被孙家后人带出,保存在上海、香港或海外。日后留在北京的一批则遭遇了另外一场传奇。
为生计所迫,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孙佩苍夫人姚淑荣先生先是以两万元新币将一批优质原作等大印刷品廉价卖给了中央美术学院展览馆,而在上世纪六十年代,保存在北京中关村家中的一批包括德拉克洛瓦、普桑、迪亚兹、列宾、徐悲鸿等艺术大师原作在内的孙佩苍旧藏,被唯求避祸的孙家“捐”给了中央美术学院,吴作人亲自拜访孙家,古元亲笔写下的签收清单。1967年秋,这批作品被一辆大卡车“连锅端走”,里面甚至有小学课本,并包括孙佩苍留下的至少四本亲笔笔记。
徐悲鸿、吴作人、任伯年、虚谷、亨利·卢梭、苏里科夫、迪亚兹……这些流落在外的孙佩苍遗藏,终于回家。而另外那些名列清单或莫名被遗忘在清单之外的作品,回家的路还很漫长。那些近百年前,为孙佩苍所费心搜藏的精品,从历史中渐渐清晰开来,可观、可亲近、可呼吸。一位被我们遗忘的民国英雄,一批时至今日仍然足以令人瞠目结舌的西洋画旧藏,这不是一个故事,这是一场真实的传奇。
那些经历了巧合、激辩、纠结与痛下决心的交易,那些徜徉在美术馆、博物馆、展览会的旧日辰光,那些无法触摸的细节或将永远尘封在孙佩苍的私人记忆中,而我们看到的那些鲜亮的、叫人艳羡的艺术精品,如同在沉默中发出着炫目的耀眼之光。这是中国第一代油画艺术藏家的心血,又是中国第一批西方油画收藏,这些在历史游戏中错过进入美术史并成就一个展览馆的作品,在一种揪心的遗憾中,展示着一个尚不完整的梦想。那位名为孙佩苍的老人的展览馆之梦,与他对艺术执着而真实的爱与梦想,又将如何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