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丰国 比抽象更抽象的是时间
有时候,一句话就足以影响一个人今生的轨迹。一次寻常的云南写生,曲丰国一路跟随着陈钧德,并试着以陈钧德的画法风格去画,“这个世界上只有艺术是不可以重复的,不然只有死路一条。教你画画的人没有太多,大师、自然、图书馆都是老师”,陈钧德的话犀利又直接。次日,曲丰国没有再出去写生,他将自己关在房间,不断去画面前的一堆衣服,亦如梵高当初对着椅子与鞋画画的做法,他在反思画究竟应该如何画、为什么而画。那天是他二十岁生日,整件事对他选择艺术的触动非常大,他很感激陈钧德及早的提醒。纵使回校后的展览令系主任大失所望,他也几近崩溃,那又如何?听着这段故事,难免感慨,人生的成绩单或许正是一条点与点连结而成的曲线吧,起起落落的节点慢慢生长,或厚重沉痛或朦胧梦幻,或闪烁或黯然,终有时。
曲丰国大学读书的记忆都是图书馆,通过各类外文资料、期刊、画册,他关注最新的艺术动态,惊诧于大师的创作及心路,丰厚的滋养冥冥中引着他。他抽象创作土壤有来自美术史的“刺激”,比如现代主义后的物派。他与物派中的一些艺术家交流很多,在他看来,日本艺术家对时间性的把握远超西方艺术家,在杉本博司的摄影、李禹焕的绘画、宫岛达男的装置中充满了东方文化色彩。
同时,他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来自德国表现主义的影响,后来走向抽象则完全是不自觉的。他在此期的创作多是模仿西方,它并不属于曲丰国,但他发现:绘画应该是种自由的状态,表达自身的生存语境或与周边的关系,艺术家个体的价值观应该更有价值。意识先行,他却尚未形成系统或成熟的见地,索性本能地记日记般创作,《手迹》系列便由此得来。他首先摒弃了绘画中常用的材料及技法,尝试将自己逼到一条路上,找寻一条自己的艺术之路。笔刷消失在画室,布条、棉花成为创作的媒介,甚至他直接用手擦蹭画面,这时期的画面有着中国传统山水的韵味。
“你的水墨画很好”,九十年代初直到2000年十年的探索,曲丰国某一天听到了这样的评价。他着实沉醉创作的过程、每一处细节,但他不想解释,更不愿被定型,他觉察到了危险:一旦在技术层面臻于成熟,艺术家可能会变得懒惰,外界也更在意作品的笔墨、形式本身,作品的精神性会为之削弱甚至淹没。转型是痛苦的。
2003年,他按下暂停键。材料依然是各种彩色的粉,他不借助尺去画线条,以极其简单几近机械的方式创作,感受时间流失于指缝的瞬间,感受刹那的出现与遗忘。颜色的每一处停顿形成微小的色点,继续以此点为初始位置持续画线直至完成,原有的色点并不会消失,也不可被更改,色点凝固了时间、事件、人的感情,它是切片,一出落幕的剧,人生不是独幕剧,线还在手中蔓延,与时间同路。该系列作品曲丰国创作到2008年左右,名为《无题》。他有感于时间,它不可言说,给人希冀,也令人陷入无奈。曲丰国有意识地在创作中加入时间性,画面上标记工作的起止时间,那是一段段流失的碎片与日常,他为之感动。
镜头向外拉伸,曲丰国选择以鲜明的四季表达对时间的感受。《四季》系列唯美的表面是残酷的自我审视,他一年会画四张,将个体投入到对时空、自然界的冷暖、生命的循环与轮回的感知中。2006年直到2010年,在每一年重画四季的时候,前一年的回忆必定碰撞冲刷着每一个更新着的此刻,或许因为太过残酷,作品数量没有太多。
我想到了钟表盘,24个无情的刻度或者恐怖的四间格子,每一声嘀嗒如审判,它冷漠,人被时间追赶,作为活体度量器,难免透着些许凄凉。曲丰国也感悟道,世界上最可怕的是你无法预知时间何时开始、何时结束,它太抽象了,比抽象更抽象。他原想放弃作品中的绘画感,即便不使用画笔,画面中的绘画感依然在,他在夹缝中寻找新的表达方式,后来刻意增加画面的可控性与不可控性。比如,他会刮掉一层颜料,过程是喜悦或焦灼的,画面效果是未知的,他说这是绘画的快乐,有未知、有期待、有可控,像命运。每一滴色点恰似一次人生转弯或突破,偶然性是命运的基础。每一条线无限延展于时空,一条条平行的线、一些色点、斑驳的色块,这是他心中的人生。曲丰国在一次次吸管拣选颜色划过时间的当下,在一次次画面打底色的亲密接触中,细腻地感受着,并找到了他内心希望的绘画,覆盖、重新开始、完美的部分被他刮掉,建立与毁灭循环往复。
绘画对他意味着什么?不是技法的学习、接近逼真的描绘物象,所有艺术家都会经历并艰难地逾越这一阶段,蜕变中寻觅真正适合自己的表达方式。这或许需要长达几十年甚至毕生的探索,一路困难重重,艺术史及前人们如同一座座山,唯有持续不断地思考、实践,曲丰国说每一个想法的坚持都非常有趣,能够真正坚持下来都是出于偶然。有些拗口的一句话,想来也如此,人生确实由无数的偶然建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