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灿灿评谢德庆:一个提前登记了自己一生的人
生活的疲惫、身份的限制、文化的隔阂,这个年轻人只剩下自由的思考。这样的生活将近四年,他逐渐意识到:或许什么都不做的度过时间,成了艺术新的途径。1978年,他开始了五个一年计划:笼子、打卡、户外、绳子、不做艺术,从构思到实现,他做过了8年。1986年,在他三十六岁生日时,开始了“十三年计划”:做艺术,但不做发表。新年的前夜,他离开纽约,去往完全陌生的西雅图,一切从头再来,期间准备去阿拉斯加,但最终还是放弃。十三年里,他只做了一件作品《失踪》,仅仅是活着,生活也如此不易,“13”也是耶稣受难的数字。1999年12月31日,《失踪》结束。千禧年的第一天,在纽约约翰逊纪念教堂,他宣布:我存活了。
如今,这个“年轻人”度过了67个一年。一年是生命的基本单位,是地球围绕太阳公转的周期,宇宙的韵律。从“笼子”到“打卡”,两个一年之间隔了190多天。第四件到第五件的出现,思考了接近一年,他想不出更有力量的创作,想法和创意接近枯竭的时候,他决定坦然面对,“不做艺术”。失去了创造力又拒绝重复,他坦诚的把大多艺术家不愿意承认的事实,变成了新的作品。也由这件作品开始,他失去了自己的艺术事业。但也失去了捆绑,获得了另一种出口。
六件作品,在艺术家度过的时间里,像六个一字排开的盒子。每个盒子之间的距离完全不同,在盒子与盒子之间,是更为真实的存在。它同样具有刻度,与盒子同样重要,彼此推进,也相互注释。它们不仅为“作品时间”做准备,也测量着时间与对时间的理解之间的距离。
时间在这里是平等的,无论如何度过。他要用更多的时间去“经营”、“维护”过去的时间。《失踪》之后的18年里,他只是生活,平静无奇。过去,他存活在自己设置的各种生活的”底线“里。现在,他依然执行作品和自己之间的完整、统一,小心翼翼的保护。
他不是一个圣人,但确实是一种少有的“人”,和那些故事远比作品更为传奇的先贤(梵高、罗斯科)一起,给艺术界留下一种愤世嫉俗的故事。就像每个高速运转的现代城市里,都需要一些流浪汉;每一次热闹喧哗的集会上,都需要几张面无表情的脸。不做什么的人,也象征着对过分简化和雷同的时代,所持有的无声抗议。说是无声和不做,或许是没有任何话语得以表达他对艺术和生命的强烈想法。
某种程度上,他也荒废了许多时间,他把时间“浪费”在一小时一次的打卡上,不能走远,时间被切的千篇一律,琐碎无用;浪费在一个木笼子里,生活里的孤独监禁,在水泥上划下刻度;浪费在和一个女人的捆绑上,一年永不分离,耗尽友好,再不相见....这一浪费就是5年,人生又有多少个五年?生命里不会有重复的一天。也因为这种荒废,没人真的会去实现的荒废,做无用的时间,使他成为观念艺术和行为艺术历史中,一个至今未越过的里程碑。
在这个实现过程中,最终的结果我们不得而知,“做时间”还未停止。但我们可以看到,不做什么,在这里远比做什么更重要。我们对未来的时间规划有多么的迫切,我们对时间就是金钱,时间就是生命的欲望,有多么的旺盛。那么谢德庆的这种浪费,这种不做,就有多么神圣,多么的超越。
但,也正是这个不可分离的体系,一直被坚守和渴望的“神圣”与“崇高感”。一个过早被确定的人生制度,从未被推翻的体系,使他成为了一个艺术的原教旨者,有着浓烈的本质主义的洁癖。他和那些现代主义的大师一样,即是自己的国王,也是自己的乞丐。
从第五大道到他现在的居所,要转三班地铁。他的衣服总是那么几件,灰灰的。他的表情一直也没有变化,和几十年前的笼子里一模一样。他总说要谈实在的,做实在的,刺破障眼法,像侦探一样警觉和甄别。他喜欢睡在沙发上,保持着他这种人的习惯。谈论艺术的世界性贡献,却又在纽约保持着最孤立的生活,与外界极少的联系,最克制的互动。
他早已声名在外,他被阿布拉莫维奇称为行为历史上的“大师”,她个人的“英雄”。2009年纽约现代美术馆和古根海姆美术馆同时回顾他30年前的作品。但这一切早已迟到,就像做了14年非法移民的他,在1988年才获得大赦。这些对他再无太多喜悦和鼓舞,也够不成任何动力。那时,他已退出艺术,失踪于公众。
他是谢德庆,一个在纽约的地下传奇,一个提前登记了自己一生的人。
崔灿灿
写于纽约 2018-08-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