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京 与画廊合作或者拒绝与画廊合作,都是因为我在认真对待这件事
Hi:是什么缘由促成你在立木画廊的双个展项目?
向:立木画廊是一家有着近20年历史的美国画廊,目前在国内仅与刘韡签约,我是画廊近期签约的第二个国内艺术家。决定合作之后,也就顺理成章地筹划一档展览,与画廊签约十几年的艺术家Teller以双个展的形式出现。对我来说,合作的意义大过展览本身。与立木画廊签约是新的开始,也是种人生经验和新的人生阶段。在现实中,我与画廊这类机构合作是非常谨慎的,这么多年,我没这么正儿八经地签过画廊。与立木画廊签约在去年就确定了,只是一直在讨论筹划一档什么展览作为开始。我需要去思考如何与国际画廊合作,包括如何进入到不同的文化语境中去,这些都是很大的命题。
Hi:欲望的主题是如何确定下来的?
向:我提交了两个方案,其中一个方案关于欲望,画廊选择了这一方案,重新结构了作品并延伸到我们两位的作品中。我们从各自的视角、所擅长的艺术语言、不同文化等层面来诠释“欲望”,也生发出很多化学反应。画廊的工作程序是先将我的作品确定下来,然后给到Teller看,让他琢磨并选择可与我的创作相搭配、产生碰撞的参展作品,Teller也很高兴。
向:我很欣赏这位独特的艺术家,画廊为我首个项目就安排这么重量级的艺术家我真的很开心。Teller人很随和,但非常有原则也很挑剔,违背他原则的事情他宁愿不做,比如商业摄影的拍摄对象他若觉得不OK,他绝不会合作。他虽然是个男性艺术家,但做艺术并不简单站在男性主体的立场。这种视角在时尚业尤为难得、特别,因为你可以看到,时尚是种消费女性、把女性形象物化的的文化。展览的时候,我们俩才见到彼此,现场的作品关系非常奇妙,既有冲突,又是一种共生关系,最有意思的,我们俩不约而同用不同的语言说了一句一样的话:很高兴,这个展览是关于两个艺术家的对话,而不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对话。
向:很多人认为我做雕塑是种执着,我并不执着于媒介本身,雕塑也好、身体或艺术语言也罢,主体是表达,面对存在本身的各种问题。对于媒体我的开放度是超乎别人理解的,如果有一天我不做雕塑了,大家也不要吃惊,那只不过是放弃了一个媒介而已。
向:欲望在Teller的作品中,我认为是比较显性的主题。我们俩的作品都很性感。有人说我的作品在“去欲望”,我并不赞同。女性作为角色或题材进入艺术史范畴,通常成为欲望的对象、相对客体化,我的创作希望反驳这种价值和文化习惯,我不是在“去欲望”,只是强调所谓欲望的主体,将女性作为欲望的主体去塑造和呈现。我从小就喜欢提问,对我自己、生命、世界等等问题充满不解,问题就是创作的基本动力,思考也是种欲望。
向:《寂静中心》完成于2007年,大理石材料的是在2011年做完的。大家熟知的我的作品大都是玻璃钢着色这种材质,大理石的作品真的也只能用机缘来形容。我做20年雕塑都没有想到尝试大理石这种材料,纯粹是因为我碰到了一个师傅。我反对进化论的艺术观点,也一直在思考传统材料是否能在当代艺术语境里面同样适用或有效。从为人和做事情的态度来看,这个师傅是我心目中理想的工匠。他对打磨石头这项工作充满情感,快60岁的年纪,视力不太好,他会琢磨每块形体如何处理,从每天早上8点钟开始工作,经常我还没有开始干活他就已经开始干活了,直到下午4点钟光线不好了,他这段时间不吃不喝,专注干活,偶尔停下来与我讨论石头如何处理到极致。这件大理石的作品虽然没有着色,依然能看到很强的精神性,精神性是我作品的核心,所以我算是实验成功了。
Hi:你如何看待画廊对作品作出的选择?
向:它体现了画廊的专业度。以前我是一个对展览干预很大的人,会情不自禁地去主导和控制,但这次我抱着学习和观察的态度,人生到这个阶段得失其实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还可以学到新东西,我希望在合作的过程中获得更多,或是经验,或是工作态度,或是未来事业发展的自我判断。对方的想法只要不太出乎我的意料,基本就OK。立木画廊的两位老板无论在为人处世,还是对艺术的判断力方面都很好,来到中国十几年才选择了两位艺术家合作,与我合作之前,画廊团队已经来访我工作室很多次了,应该说画廊也是相当谨慎的。
向:今年4月我去了立木画廊的纽约总部,也对未来计划作了讨论,在纽约会也有个展计划,无论做哪里展,都是纽约总部在进行决策。我的团队与立木画廊的团队沟通非常密集,这对我来说真的是一种人生经验。艺术是国际语言,我一直以来的方法、艺术观点也都面对超越国界的问题,至少我不愿简单以本土文化的思维及策略来创作。作品和艺术家要介入到完全不同的文化对话中,跨文化的沟通、理解、阐释方面还存在重重阻力,这都需要画廊做很多专业性的推介工作。
向:立木画廊的老板之一说过这样一句话:“我觉得让我的西方客人去理解你的创作非常不容易。”听到这句话我瞬间就被打动了。首先,她作为外国人看懂了我作品的独特之处,说明她的理解不是浅层表面化的;另外,她认可作品的同时,也意识到深度理解作品的过程要面临太多文化障碍。这种阐释并非简单将中文翻译成英文的语言层面,完全是另一种文化语境、对事情的认知判断、思维方式及价值观的差异。这种情况下,如何去试图阐释自己的艺术就具有很大的挑战性,对此我也非常感兴趣。
向:比如四月去美国在威斯康星州麦迪逊大学Chazen Museum of Art美术馆的座谈中,喻红和我与该大学艺术史的教师及学生来探讨“女性”主题。即便是美国专门研究汉学的美术史学家,她的观点中也带有非常大的误解、偏见或者局限性。因为在美国有“政治正确”的说法,当代艺术是一种政治性的艺术,不同的文化有很明显的意识形态分歧,同一件事甚至艺术作品在中西方人来看,差别巨大。作为中国艺术家,只能试图进入系统中去找到中心话语权对你的观看、以及更多的解释方式,这正是考验艺术家智慧的时候。这一点也是我与画廊合作过程中认为会比较有意思的地方。
Hi:此前你几乎不与画廊合作的原因是什么?
在我前期的艺术生涯中,有两件事我始终会保持谨慎。
第一,以什么姿态和方式进入到西方的文化语境中去。《Hi艺术》曾采访过我如何看待萨奇画廊进入中国的事件,我当时不太理解萨奇的一些做法,并不乐观萨奇事件带给艺术圈的狂热,“永远不要相信西方的价值判断”是我当时的回答。我相信幸福要靠劳动亲手创造,自己能够主导事情才更靠谱。我也谨慎参加所谓的国际大展,很多人说我懒,实质上我对这一体制始终持怀疑和谨慎态度。我不急着去争什么,将作品系统建构起来,才有足够充分的素材去讲述我的艺术观点、艺术方法、或一个艺术事件。好作品是硬道理,有作品才有机会和说服力,逻辑不能颠倒。所以我不急,也不是不积极。人在每个生命时段都带有不同使命。我也明白,进入所谓的西方话语中心是件很重要的事,我并不热切盼望获得这种机会,在早期的人生阶段,对我更重要的是扎实地创作这件事。所有获得关注的可能性也都来自于前期工作的铺垫,现在再去考虑进入西方视野与当初的机会相比,境遇完全不同、对这件事本身的认知不同、自身的思辨能力也有差异。只能说与立木的合作是种缘分。
Hi:谈谈你目前新作的创作情况?
向:这是我有史以来做的最慢的一次,太崩溃了。我明年要做一个新作展,但细节暂时还没确定。艺术家的艺术生命太短暂了,在中国当代艺术景观中,四十岁一过就失去了旺盛创造力的人很多,只剩下不停地重复自己的工作方法、艺术观点,以获得利益最大化,我不希望自己走到这一步。作为一个“老”的艺术家,理想中我真的不愿意重复自己,每次做一个系列都希望能给自己稍微多一点压力,哪怕是一个小小的进步,但做起来真的很难。我特别认可人是有局限的,即便有再大的才华也会面对非常艰难痛苦的进程。坦诚地说,我不知道能不能做出来,也许是“退步集”。
向:龙美术馆邀请我在2017年年底做一个展览,我看到那么大的场地就只能做回顾展了。当想到要做回顾展的时候我猛然发现:也许这就是人生,它给了我一个新的指令,下达了一项新的任务,应该去好好梳理这二十年创作的工作方法。虽然我很早就意识到这种自律性的重要,现实中我都会给自己作出每个阶段更深化的系列计划,以个展的形式出现,一个个展对应一本画册,每一个节点都非常清晰。但真的还没有去认认真真串联整个20年创作历程的内在线索。我也曾想过,要在某一个人生重要阶段去做这样的文本化工作,准备回顾展恰好是一个契机。我组建了新的团队,她们对我的思考起到了很大的激发与推动作用。当代艺术不像传统艺术的自证性那么强,文本化梳理关系到当代艺术的本质,从作品到文本的工作,需要艺术家转换思考方式。中国当代艺术家在面对目前艺术生态残缺的情况下,自己要成为变形金刚,十八般武艺样样都要精,需要磨炼能力,我相信在未来更多的艺术家会意识到文本梳理的价值。